学术人与实践者
学术人,海纳百川,宁静致远,以理解社会;
实践者,知行合一,悟道至善,为关怀天下!
刘威,吉林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吉林大学东北振兴发展研究院副院长;
温暖,吉林大学社会学系硕士研究生。
养生,原指人们通过食疗、护理等方法调理脏器、提神补气、延年益寿的一件医事活动。而现代意义的养生则是以中西医学理论为指导的科学保健活动,它借助饮食、行为、药械等手段达到未病先防、已病促愈、病后复原等目的。近年来,随着《“健康中国2030”规划纲要》、《健康中国行动(2019-2030)》等相继出台,“全民健康素养和全面健康管理”渐成国家主流话语,并在全社会营造出健康生活新风尚,养生保健成为常态需求。
相较于中年男女及银发老人等主流养生群体,青年人因生活、工作、学习任务重等原因,更易诱发作息失衡、饮食失调、失眠焦虑等问题,这些困扰促使他们纷纷加入养生大军。新华网《Z世代营养消费趋势报告》指出,2021年国内营养保健市场规模超过2600亿元,2025年或将突破3200亿元,平均每位城市常住居民年均花费超过1000元用于健康养生,其中18至35岁的年轻消费人群占比高达83.7%。可见,养生已呈现低龄化、年轻化态势,青年养生正向药膳、健身器物、功能性保健品等多元消费时代迈进。由是观之,低龄养生行为有何社会文化表征?养生如何变成一种身体经营策略?本文将养生置于身体、自我与社会的关系之中,结合质性资料展开分析。
把身体找回来:从身心二分到自我调和
把身体找回来:身体隐显抑扬的学术史
在西方理论中,“身体”议题经历了由压抑贬损,到缺席在场,再到觉醒凸显的漫长过程。柏拉图把灵魂归于理念世界,视其为理性知识的来源;身体被当作感性经验的载体,属于感性世界。在柏拉图看来,身体充满了热情、欲望、惧怕等情绪,令人无暇思考。“我们要接近知识只有一个办法……得尽量不和肉体交往,不沾染肉体的情欲,保持自身的纯洁。”可见,身体受制于灵魂,身心分立的格局初步显露。到了中世纪,奥古斯丁将灵魂与肉体看作是有主从关系的两个实体。笛卡尔断言“我的灵魂,也就是说我之所以为我的那个东西……可以没有肉体而存在。”笛卡尔“我思”所指涉的精神自我将灵魂推至顶峰,而身心分立亦造成“身体”在社会科学领域的长期蛰伏不显。
扬心抑身的思想遗产带来了身心二元的学科分野。“身体成为包括医学在内的自然科学的主题,而心灵则成为人文科学或文化科学的主题。”经典社会学家的视线并未落在身体上,而是在探讨社会制度、理性化等宏大议题时,使身体以一种“隐而不显的方式存在”。马克思关注资本主义制度下被摧残、剥削的生产性身体,认为被异化的身体唯有在自由人的联合体中才能获得解放。涂尔干在对社会事实的研究中体现了社会整体性结构对个体身体的支配,如图腾制度、宗教仪式等。韦伯指出,加尔文教的预定论等新教伦理促使人们自愿勤劳工作、厉行节俭、拒绝身体享乐,推动西方资本主义发展。在传统社会学脉络中,身体并非荡然无存,而是“身影朦胧,成为某种缺席在场”。
20世纪80年代以来,商品化的身体越来越居于核心位置。道格拉斯区分了自然的身体和社会的身体:我们所感知到的身体时刻处于一种文化分类体系之中,它以特定的方式活动并成为社会情境的象征。福柯认为,身处“全景敞视监狱”的人们被动地对身体进行改造,以训练出符合规范的驯服的肉体。身体是品味和区隔的象征,人们的姿势、体态以及行为则成了区分阶层、反映社会不平等的标识。此外,身体的资本属性日益扩展,向着文化或社会资本转化。戈夫曼主张个体有能力管理自己的身体展演以利于社会互动,并通过分析窘迫和污名,显示了身体如何充当自我认同与社会认同之间的中介。当消费社会来临,身体成了波德里亚笔下“最美的消费品”,人们奔走于对青春、美貌等符码的追求,加大了对身体消费的自恋式投入,“生产性身体”向着“消费性身体”转变。
自我调和:养生作为身体经营策略
诸如健身运动、整形美容、减肥塑形等五花八门的养生行为使身体俨然成了活跃躁动的符码,成为一个备受争论的公共议题。青年马拉松“晒客”以其在赛场上独特的身体表演实现自我展示。通过对马拉松运动的时间和金钱投入,青年人亦可实现与“普通阶层”的区隔,建构自我概念和认同。在健身房内,全景敞视的空间、墙面镜的安置以及仪器测量的身体指标无时无刻不在监控着身体。然而,身体并不总是被规训,它也是“个体生命情感表达的空间和联系世界的意义纽带”,个体借助身体雕刻和媒介呈现达成道德炫耀、自我书写。在集体渲染压力下,人们对身体越发不满,并试图借助每天举重、服用健美补充剂等方式谋求“以肌肉发达为中心”的亚文化认同。
如果说健身运动是个体通过内在坚持促成身体形塑的持续性活动,那么整形美容便可视为个体借助一次性或不定期/间断性的外部干预谋求身体改造的技术手段。在伊朗阿瓦士市,整容人群多属于中低阶层和女性,他们试图借整容手术对身体机器进行调整重建,以积累社会资本。在消费文化对理想身体的营造下,很多年轻人形成有缺陷的自我认知,并被“虚假的自我”激励,进行面部改造的“自我救赎”。
在青年养生中,身体呈现的展示性价值、否定性焦虑、亚文化认同以及权力与资本合谋的挤压,表明“身体作为社会的结构铭刻其上的定位场所,作为社会赖以建构的载体,作为联结个体与社会的通道”,是“社会之构成过程中的多维中介”。持续的形塑和加大的经营性投入把身体变成一个自我不断被编织、重置、调和的复合性符码。在青春、健康、美丽等个体化标签中,年轻人的日常身体实践被赋予新内涵,身体并非只是被动接受的“地位场所”、“载体”和“通道”。通过内部和外部的差异投入、生产与消费的高度整合,养生这一自我经营过程,不仅映射出“社会系统压倒性的结构化力量”21_对“身体的治理”,还体现出行动者的生物性、生成性和创造性,其中也不可忽视“身体对于其具身体现的自有体验”。
然而,既有研究过度强调结构化力量对身体的塑造,身体或在与灵欲纠葛中如履薄冰,或沦为社会建构之物,或被视作任由文化效应书写其上的“白板”。这些研究均忽略了身体的生成性和创造性,更将个体对自己身体的体验以及身体对其具身性行动的体验搁置一边。本研究把“养生”看作一种生成性身体的经营策略,是自我对秩序化身体和生命态身体、身体接受性和身体创造性的调和,通过多元主体性的复合实践,关注“个体如何体验自己的身体”和“身体本身的自觉意识”,凸显身体的行动能力和生命体验,以此超越自然主义、社会建构论和结构化理论在身体观上的分立对垒。
研究对象与研究方法
不同于微博等仅需关注即可发帖讨论的低门槛乃至无门槛的开放式“互联网社区”,豆瓣小组设有严格的入组规则和审核制度,仅有向“组长”提交申请并验证通过的用户才可在社区内发帖及讨论,此种相对闭合的模式一定程度上提高了讨论话题的聚焦性和可观测性。这是本文将豆瓣小组作为研究场域的现实依据。基于此,笔者首先对豆瓣平台“养生”相关小组进行检索,筛选出组员人数超过1万且处于非停用状态的5个小组,分别为“养生苑”“美容护肤,养生保健”“红姨的养生食坊”“我们就是爱养生”和“艾灸刮痧中医养生”。通过阅读各组成员发帖及相关评论,依据青年食养、形养、术养等方式和内容的代表性、丰富性,笔者最终选取“我们就是爱养生”小组为研究对象。
“我们就是爱养生”于2021年4月创建,成员逾3万人。选取该组作为研究对象的原因在于:第一,该组宣称“我们不是中老年,但是就是爱养生”,人员多为30周岁以下的年轻人,均对养生抱有极大热情;第二,该组动态持续更新,无长达8日以上的停更、断更,组内成员“转、赞、评”互动频繁,足见青年养生热潮;第三,该组下设“疑难求助篇”“修身养性篇”“好物分享篇”“避雷拔草篇”四项发帖类别,包含饮食、药械、行为、运动等养生方式,是青年养生需求个性化、手段多元化的缩影。
本文采用质性研究方法,对该组产生的文本进行内容分析,并运用判断抽样及滚雪球抽样方法选取12名组内成员(见表1)进行访谈。笔者于2022年5月加入该小组,以养生参与者的身份加入到社群讨论中,开展了为期6个月的养生体验和参与式观察。期间,首先对社群内发布的文字、图片、视频等进行收集与分析,形成观察文本;其次基于发帖总量及互动情况,选取活跃度较高的8名组员进行半结构式访谈,以深入了解当前青年养生的动力机制和实践逻辑;最后,通过滚雪球的方式另选取4名组员完成访谈,以丰富样本的异质性、基本满足信息饱和原则。基于《中长期青年发展规划(2016-2025年)》对青年的年龄界定(14-35周岁),考虑到未成年人生活独立性和消费能力略有欠缺,本文将受访者年龄限定在18-35周岁。在12名受访者的选择上,充分考虑性别、教育水平、消费能力和婚姻状况对养生的影响,样本特征基本兼顾了多样性与典型性。在被访样本中,性别方面男性和女性人数相当,教育水平涵盖本科到博士,月消费金额从2000元到15000元,研究对象的挑选也区分了单身未婚、有恋人未婚、已婚群体,同时尽量做到全国行政地理大区的覆盖。
养生年轻化:多重自我体验的身体经营策略
精准经营:量化的身体
在Beer看来,测量作为人类理解和干预社会的工具,始终定义着人们生活的规范与标准。作为身体测量方式,体检对个体收集身体数据、衡量身体状况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2022国民健康洞察报告》数据显示,当前人们对体检重要性的评分高达9.21(满分10分),90后定期体检的比例达到78%,年轻人越发关注脏器的机能和各项指标。依照体检数据精准就医、靶向养生成为突出特点。
如今,用以追踪监测个体身体活动的移动应用和可穿戴设备得到空前发展。随时随地的“量化自我”成为个体进行身体数据收集、共享,并据此反思、优化的重要手段。“量化”成为年轻人的共同信仰,他们相信数字比感觉器官和理性思维更能反映生命状态。人们沉迷于为身体装上传感器、自在地接收数据,企图“通过数字认识自己”。人人致力于对肉体的认真管理和对生命的精打细算,甘愿成为虔诚的数字拜物教徒,他们对肌肉量、卡路里消耗、运动情况、呼吸心率、睡眠状况等参数展开常态化监测,并针对问题性指标进行精准修补。
数字悄无声息地构成了控制的数字语言,它将完整身体“切割”成多维量化的“分体”,以其独特的威力诱使个体进行永恒的自我优化——增长的体重警示他们“快控制饮食”,浮动的心率提醒他们“要释放压力”,下滑的睡眠质量则驱使其按时服药以安稳进入梦乡。在数据时代,人们认定自己本身是“可量化、可测量、可操控的客观事物”,同时是“自由的、不断自我创造的、重新建构的客体”。青年人向着理想身体的标准数据靠近,在自我记录与数字改造中,身体被分解和兑换成没有感觉的数据。
展示经营:表面的身体
自我的价值和意义通过外在的身体形象被归因于个体,“外表遮盖了自我的全部,并给予它身份”。年轻人的“健康越来越维系于外表,维系于'自我的呈现’”。他们对身体的干预不再是简单的“吃好、睡好、不生病”,使容貌、体态、精神保持“看起来很好”成为健康的表征,对身体的“表面改造”是通往美好生活的通行证。身体成为自己的广告对象,正如韩炳哲所言,“展示价值首先取决于漂亮的外观。通过这种方式,强迫性展示产生了追求美和健康的冲动。”这使人们对身体的负面表现十分关注,对衰老症状永久抗争,竭尽全力挣脱岁月的侵蚀。一部分人借助抗衰护肤品或医美维持年轻样貌,另一部分则通过食用功能性保健品或运动健身增强生理功能。
受制于变幻不定的时尚消费,身体“被物化为有待优化的展示客体”,接受大众“雕刻”。“漫画腰”“反手摸肚脐”“锁骨放硬币”等身材挑战活动爆火和刷屏,减脂食谱、健身视频花样百出,“A4腰”“女团腿”的话题热度居高不下,帕梅拉PamelaReif、周六野Zoey等健身博主亦是火遍全网。一些人为了符合皮相审美标准,甚至陷入“裹辣椒”“暴汗服”“一天一粒老干妈”“断食只喝水”的荒诞减肥漩涡。各种理想“身材秀”引发的全民狂欢,无疑加深了青年的身体焦虑,使越来越多的人遭受着“白幼瘦”的美学审判。
快消经营:加速的身体
在充斥竞争逻辑、成就逻辑的社会,“必须在更少的时间内做更多事”的加速机制入侵个体的日常生活。人们在加速的时间认知模式下进行着严格的身体规划,成为加速社会的又一缩影。
以食补为例,中老年人大多选择须经由蒸、煮、炖、熬才可食用的食材进行滋补。对于追求高效、快节奏、即时满足的青年而言,“小火慢炖”的方式显然与其“快刀斩乱麻”的态度格格不入。在加速情境下,年轻人越来越觉得时间匮乏,又担忧无法跟上生活步调被排挤出竞赛之外,唯有将行动时间压缩抑或在单位时间完成多任务方能缓解焦虑情绪。由此,服用轻量即食的功能性零食成为青年勤奋工作、兼顾养生的理性之选。随手拿来、随身携带的药丸、软糖、饮品,承载着他们既想节省时间又达到养生成就之心愿,使养生原本推崇的闲适从容被快速消费(简称为“快消”,即消费者高频次和重复的使用与消耗,此类商品的消费者众多、消费便利,商家通过规模市场量来获得利润)侵蚀,变得愈发急于求成、化繁为简。互联网健身平台提供的针对不同部位、时长短、易操作的训练课程,也是身体加速的例证。诸如“10分钟躺床高效瘦腿”“办公室久坐背痛缓解”等运动不囿于场地和器械,使随时随地健身成为可能。
加速获得的成就和竞争优势毋庸置疑,而旨在推动功能加速的减速形式的力量也不容忽视。“有一些有限或暂时的减速形式,意在休养生息,以便在加速系统当中继续运作或进一步再加速。”诚然,身体并不总能展现合目的、合意愿的状态,但“要使一个人在竞争激烈的劳动力市场出人头地,必须保持一个好身体、健康并有能力”。健康成为个体必须加以维护的任务和成就,良好的身体是个体在加速系统中通往更长远的路的“维存机器”。此时,诸如瑜伽、普拉提等轻运动、松弛下来的冥想放空、远离喧嚣的休闲栖息都是身体的“减速”,这些慢下来的放松闲适,无疑只是加速的前奏。
矛盾经营:反叛的身体
2017年,黑豹乐队鼓手赵明义在排练室挺着肚腩、手持保温杯的照片在微博引发热议。随后,黑豹乐队将“杯中不止茉莉和枸杞,还有摇滚和你”作为30周年演唱会的宣传标语,使摇滚的反叛精神与“乖巧”的养生举措形成强烈反差,将“朋克”与“养生”两个相互矛盾的行为联系起来,并在青年群体中掀起了荒诞戏谑的“朋克养生”热潮。“996”“007”“白加黑”成为打工人、学生党的常态,竞争和内卷使他们无力摆脱熬夜奋战,而忙碌后的“组队开黑”“报复性追剧”又不免引诱其通宵达旦。但当加班猝死的新闻推送不断涌现,眼下的黑眼圈愈发明显时,年轻人的“健康神经”随之绷紧,继而开启了“一边作死一边自救”的朋克养生。
在面对美味佳肴时,年纪轻轻的养生者却说“小孩子才做选择,健康和美味我都要”。吃大餐前喝酵素、辛辣火锅配凉茶、喝完可乐再补钙……荒诞矛盾的“边作边养”无不显露着青年人的身体主体性,也折射出他们在放纵与拯救之间的极限拉扯和自我体验。
身不由己:秩序化身体与养生实践的身体之重
身体处于自然秩序和文化安排之间的结合点上,人类吃喝睡等生理需要始终受到大规模社会约束的牵制。福柯把身体看成“事件铭刻其上的表层”,“彻底被历史所刻印”,身体的治理术都渗透着知识的建构和权力的照看。养生作为连续性身体实践,实际上充满了他者凝视和自我张力的“身体之重”,关键问题在于:政治、规范和话语等方面的规制生产与调控如何转化为个体身体的自觉行动和自我体验?
身体经营作为国家富强战略
正如汪民安指出,“身体既是民族国家的政治经济对象,也是民族国家自身的隐喻。”近年来,国家将身体的治理之道纳入治国理政轨道,从上至下赋予了高位合法性。随着建设“健康中国”上升为国家战略,加强全民健康教育、培育居民健康行为成为基层治理任务。“健康”越来越超出生理属性和社会指标的范畴,被赋予了强烈的政治化意涵,维护人民身体健康作为“民族昌盛和国家强盛的重要标志”,成为国家由大变强的总体性制度安排。新中国成立后,身体被赋予的历史使命从救亡图存转向国家富强,推行全民健身计划、普遍增强国民体质是中国从站起来到富起来再到强起来的理性手段。
当下,国家富强与健康体魄之应然关系的构建,不仅使国家以维护人民健康的名义悄然进入个体的私人生活,而且将养生的行动指向和意义表达拓展到公共领域。政府引导居民形成健康生活方式,以造就国家发展需要的身体。通过把健康与个体成长、社会治理、产业兴旺、经济发展“融合”,国家将“健康”塑造为一种外在于个人的、普遍化的神圣权威。《“健康中国2030”规划纲要》指出,“以普及健康生活、优化健康服务、完善健康保障、建设健康环境、发展健康产业为重点,把健康融入所有政策,全方位、全周期保障人民健康”,它把“健康”作为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总体性标杆,矗立和蔓延在整个时空。各级政府大力促进健康与体育、休闲、文旅、食品相融合,鼓励发展智能健康电子产品等特色产业,促使身体经营成为规模庞大的健康产业,“共建共享、全民健康”的战略主题随即转化为一种集体意志。
个体身体的国家在场并非一蹴而就,对鲜活身体的“前所未有的凌驾”借助有关身体知识的专业化过程来完成。专门的指导、专业的训练、合理的规划以其专业性和科学性成为关乎健康的系统性知识。无论是健康产业发展、专业指导还是硬件设施、应用场景,实际上都是针对大众的身体知识教育,在数字时代,它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具有更强的传播能力和动员能力。年轻人不断接收有关身体经营与管理的知识,卷入到身体的知识殖民之中。
身体经营和消费的循环往复
波德里亚指出,“在消费的全套装备中,有一种比其他一切都更美丽、更珍贵、更光彩夺目的物品”,它便是身体。人们时时追求萦绕心头的青春、美貌、阳刚或阴柔之气,为其罩上保健学、营养学、医疗学的光环,加大对身体的自恋式投入,将其打造为更加光滑、更加完美、更具功能性的物品。当身体成为救赎物品,消费工业便与身体合谋,无时无刻不在操纵着我们。“只是它们的操控不是一种'硬操控’,即透过法律、惩罚、甚至暴力操控我们的生活自由,而是透过一系列身体消费限制我们自由的'软操控’。”特纳指出,“消费文化需要的不是压抑欲望,而是欲望的生产、扩展和变得精细”,个体对精致身体的欲望被制造成商品。“身体和物品构成了一个同质符号网”,彼此交换含义并互相赋值。
蕴含着身份、价值等符码的身体俨然成为自我投射、投资的对象,人们将其视作永久性的自由经营项目,以期通过身体消费重建自我。在自由市场中,每个年轻消费者都是努力经营自己的企业家(加卢佐语),他们精心挑选市场元素和技术辅助,在持续性的身体消费中不断整饰、模塑自己。年轻企业家在身体经营和身体消费的循环往复中自我辗转。
年轻的身体企业家之所以苦心经营、源源不断投入,源于他们心之所向的健康理想。消费主义发觉容光焕发而且信心十足的健康期望是一种可大力推广的商品,便铸造了一个暴露、明码标价的健康理想。一方面,由资本和媒介合谋塑造的“身体模范生”的视觉形象主宰了人们对身体的理解,促使自我永无止境地完善身体。另一方面,对偏离标准的“问题身体”施加否定逻辑,其蕴含的批判态度、焦虑因子在不断传递和传染中凝聚了个体对身体经营的共识,这一共识甚至超越了年龄、性别、职业和圈层的界限。诸如“瘦不阳刚、胖没气质”“你连身体都管不了,还能管什么”等话语促使年轻人进行肌肉竞赛和美丽许诺,身体被定义为自我改造的先决工具,也是自我构建的物质来源。
正如帕斯卡尔·迪雷指出,遵守社会集体的准则认可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因为它给予的赞赏从来都会与大众的谴责不谋而合。在正面强化机制的映衬下,上述隐含问题化逻辑的否定话语展现出吸引大众认同的魅惑力,它们使所有人扮演有罪、负债和亟待证实的角色。摆脱群体标准就意味着背叛,因为他认为他欠群体一切。蔓延在日常生活的话语控制用一种令人厌恶又不得不接受的否定力量入侵着人们的思想,现实身体和理想身体的距离及其所带来的身份危机“被人们'意识到’,然后变得正常化,让人们习以为常”。因此,年轻人对健身装备、减脂餐、保健品等的无止尽投入成为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
身体数字化的穿透、碎裂与捏合
数字化将可穿戴移动智能设备和身体绑定,健身应用程序所记载的“数字身体”使“一个人可以随时随地、全方位地被任何一个人完全照明”。以往“不可见”的身体状况均以数据方式“可见”,被置于大众、社媒、资本的多重目视下,个体“屈身于可计算、可调节、可控制的过程”,身体随之成了透明的公共景观。无论是微信运动“步数排行榜”,还是Keep社区持续更新的健身动态,都使得凝视的权力下放至每一个普通用户,社会监督随之提升,所有人都身处“看”与“被看”的空间,“每个人都控制着每个人”。
如前所述,互联网平台推出的针对不同部位、短小精炼的视频,使身体训练摆脱时间、场地、器械限制;功能性保健品以即食、轻量、便携的优势,成为床头柜上、办公桌里乃至手提包中不可或缺的存在。“随时随地养生”使身体规训隐蔽地延展至卧室、客厅等私密空间和餐后睡前的自我时间,时空碎片把身体切割开、填满,反过来亦导致身体的碎裂和散开。
总之,数字沟通使个体的血肉之躯保持随叫随应,将它“截取”为一个个数据,把日常肉身直接“映射”到数字空间中。“大数据当上了'老大哥’”,以人机互动、数字孪生为手段的“老大哥”,将上述“随时随地养生”制造的身体碎片重新捏合、拼接起来。至此,自我掌控的身体被数字技术接管,肉身主体性被数据公共性穿透,表现出“私人性的消亡和公共性的过剩”。
自我调和:自由掌控与自我剥削之间的身体自主性
述结构化力量使经营身体由私人行为转变为公共运动,试图将身体经营权从个体剥离和转移出去。在权力负载情境中,成长中的年轻身体一方面小心翼翼、亦步亦趋;另一方面在各种从属仪式的遮掩下灵活行动,呈现出自我体验的悖论。这种自在穿梭于台前幕后的“自由之感”,是个体身体的自主性拓展,还是应时应势而变的调整策略?
自我贮藏室:身体抵抗的潜隐剧本
一系列身体结构化方案引导青年将国家健康战略内化为个体的行动指南,在对健康、美丽的共鸣中投身养生实践。在公开舞台上,年轻人“接受了如统治者所宣传的那种有关他们自身利益的观点”,按照“生活所必需的掩饰艺术”,根据共享意义系统加载给他们的标准反复反思和规划自身行为,努力维持着与国家和市场逻辑所倡导之标准相一致的形象,使身体展演与规制方案协调起来。在对支配性力量的服从过程中,年轻的身体成为某种“紧身衣”,甘愿在从属关系中充当合作者,一同演绎公开剧本。“身体在此无法不显,在能动性的规划”中,被当作取之不竭的市场资源和可以不断开掘的消费空间。
然而,从属者的“身体面具”始终伴随着臣属挫败与自我压迫,当他们脱离公共性凝视创造的视觉空间,潜隐剧本应运而生。它与公开剧本的身体体验全然相悖,象征着从属者幕后的不满甚至恼怒,亦是他们为了摆脱身体的负面刻板印象而实施的“弱者的武器”。在形塑健康的舞台背后,青年人将潜隐剧本视作“贮藏室”,使“复调的、异议的和颠覆性的话语”以及被抑制的、禁止的、批判的行为在这一相对自由安全的情境中得以表达,服从的身体开启了各种剑走偏锋、与理想割裂的形式乱象,诸如三心二意的例行锻炼、不完全投入的节食、“边作边养”的反差变动,试图“通过形成某种亚文化来对公开剧本做出回应,通过对抗社会支配在他们自身之中的变种形式”来调适各种刺激经验。换言之,个体在身体之美的意象规制外,“还有一些方便可行的替代选择,或者至少是定期的释放解脱”。在压迫性面具之下,对自由体验的向往促使年轻人用敷衍、掩饰、甚至报复的放纵去挑战秩序化身体,在此,“具身体现中那些灵活可变、未有定论的特性”成为自我的武器。正如乔治·艾略特所言:“年轻人经常都感到压抑,但哪个受压抑的人没有自己私下的想法呢?”在感官超越中,身体不再是制度任意操纵的提线木偶,而是能动地将顺从与抵抗巧妙结合,在灵活多变的身体选择中实现自我表达。
体验自由之感:自由掌控的身体照看
社会的结构性效应会赋予身体以标记和轮廓,但人们对于社会结构有着怎样的体验和回应,明显受到他们的感觉性、感官性自我的塑造,而且“个体能够通过自己的力量,或者他人的帮助,进行一系列对他们自身的身体及灵魂、思想、行为、存在方式的操控,以此达成自我的转变”,围绕着“照看好自己”这一中心,个体“自我审察”和“自我修炼”成为自然而然的自我技术。正如福柯所言,“照看你自己由认识你自己所构成,认识自己成为关心自己这一过程的目标”,养生是一项贯穿认识自己、关心自己、照看自己的自我实践谱系,在这一连续谱中,身体自身的鲜活体验把具身主体性重新创造出来。
个体性养生技术类似于一种“永久的医学式看护”,将自我审察和自我修炼转化为“渐进的自我思虑,或者逐渐掌控自己的过程”。一些年轻人致力于“符合文化界定的完美的身体”,“受制于一个施行监禁或统治性的管理体制”,服从于一系列禁欲苦行的纪律,诸如科学健身计划、均衡饮食搭配、定量保健品摄入,并甘愿忍受“以达成优化目的的痛苦”。同时,青年养生者对口腹之欲加以调整、对身体放纵严格控制,通过对欲望、感觉和姿态的能动性规划和鲜活体验,拓展身体自我的感受能力和感官经验。当然,这些鲜活体验并不一定合乎规范,也不一定需要真实深切的投入,或许也不一定觉得诸如此类的自我控制是可取的、恰当的,但是它们反映出更为多样化的具身自我。在持续的养生实践中,个体所拥有的积极主动的、体验着的身体浮现出来,身体被打造为它们自己的主人,而个体享受掌控身体的自由。
值得一提的是,年轻人在身体保养中的自由体验是否真实呢?“今天,权力越来越呈现出一种自由的姿态……它的同意多于拒绝,诱惑多于压制……它循循善诱而不是处处禁止;它不与主体对立,而是去迎合对方。”如韩炳哲所言,对身体的统治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发生:年轻人在消费和交际的同时,即在相互点赞的同时,已屈从于身体的环境法则。友好型权力巧妙地将规训逻辑置换为功绩逻辑,身体成为养生者的“独家企业”,功绩社会的年轻企业主们信奉“每个人必须自发地行动,每个人都有义务去成就他自身”,“功绩强迫症”驱使自己主动且自由地借助健身运动、控制饮食、医事辅助等身体技术进行自我优化,投身于自我抗争以产出越来越多的成绩,直至精疲力竭。为了身体经营的高效运转,“应该将闭塞、缺陷和错误这些问题治愈”,年轻企业主们不得不亲力亲为,摇身成为专业经理人、主管和员工,遵从永无止境的改进原则。“自我优化被证明是毫无保留的自我剥削”,作为企业主的他们被“自由之感”遮蔽,每个人都是自己企业的自我剥削者。
新式主体性:自由与剥削合而为一
在无限自我生产的身体错觉中,年轻养生者“其实是向自己发起了侵略”。正像韩炳哲指出的,“在自由功绩社会中失败的人,要自己承担失败的责任,并以此为耻,而不是去质疑社会或者体制。”如受访者所言,“节食减掉的体重,超过95%会重新长回来”,安分无争的身体总是陷入急速节食和脂肪贮存的恶性循环,迷恋身体的自我不断加重对身体的不满。因此,“今天的目标不是去发现我们之所是,而是拒绝我们之所是……去想象和建立我们可能之所是”。青年试图拒绝自身承载的同质化身体意象,他们对个性化、差异化的主体性探寻成为其扩张潜隐剧本演绎空间的内在动力。
借用韩炳哲的话来说,“主人和奴仆寄生于同一人”,就连科学养生都变成了自我与身体进行的内部斗争。在自我与身体的缠斗中,服从/公开剧本与不服从/潜隐剧本的界限不断被试探——在惯习式的顺从妥协之余,他们偶尔会发起离奇出位的身体放纵,借用熬夜狂欢、开怀畅饮等行为勇敢地、冒险地彰显错误性的从属姿势,甚至恶搞宣扬“一边作死一边自救”的新奇快感,建立标新立异的个性人设。伴随报复性放纵,“我”小心翼翼地试探、触碰可容忍的反叛底线。由此,借助多重身体的对话争辩,潜隐剧本演绎空间随之扩张,使得两种剧本、两个世界中完全矛盾的身体选择并行不悖。
在访谈中,年轻养生者越来越耽于回想曾经能够熬到深夜,邀三两好友,举杯小酌,或咖啡相伴,长夜直至天明,然后还能去公园轻松慢跑,看朝阳冉冉升起。追求无限优化的“我”深知,身体规训如果全然不顾肉身意向,将会适得其反,“只有持续不断地对其进行加固、维护和调适,支配关系才会得到维持”。因此,“我”让身体在压力下获得喘息,“允许它在特定的规则和时间内进行游戏性反叛”,并赋予了养生悖论存在的空间。如此这般,这个将“自我优化和征服、自由和剥削都合而为一”(韩炳哲语)的“我”是一种新式主体性,多重身体的灵活选择在自我和肉身、自我和他者之间不断调和、拉扯。在达成权力关系稳定的合谋之余,年轻人的身体表现出觉醒意识和创造性。“左手举铁、右手码字”“组团工位放空、茶水间逗留”“锁眉闭眼、故作沉思”“多喝水才能多上厕所”……此类办公楼里、流水线上、码字搬砖间隙的养生技巧,把永无止境的自我改进与躺平、摸鱼、打野混合在一起。它们不过是身体在理性经营之外的片刻闲适,不过是隐晦抗争内卷压力的策略性填充。吊诡的是,“工作间的养生把自己搞得更忙更累了”,成为很多年轻受访者的慨叹。
结论与讨论
长期以来社会学中的身体研究,注意力总会落在结构和规范上,社会治理术所复活的那个身体被客体化为统计数字、棘手问题或控制目标。在年轻人养生实践中,身体并不只是充当社会结构和规范的例示及其再生产的潜在手段,而是在结构的滞重与反身性选择的轻灵之间摇摆,拓展感官和情感上的鲜活体验和行动上的创造能力。本文将身体置于一个转型时空语境之中,虽然身体管理与国家治理的互构关系凸显了养生的工具性价值,健康美丽的身体理想被建构为一种集体意志和共享知识,但国家、市场、媒介、技术等力量的拉锯磨合,使身体始终以一种变动的、未完成的状态存在,个体身体并非一味顺从,而是通过多样化体验和策略性回应来应对制度压力。
研究发现,养生这一中老年人热衷的身体日常实践,越来越年轻化,精准量化、表面展演、加速消费、矛盾反差等养生形态使身体规划明显呈现为一种自我经营行为。每个年轻消费者都是努力经营自己的企业家,他们把身体经营和消费同质交换,通过数字沟通保持身体随叫随应,用急于求成的速消养生替代传统养生的闲适从容。巧妙的是,养生中的结构化权力并不直接掌控个体,而是让个体从自身出发,自己照看自己。这种自我掌控的身体加工看似自由,却使“我”一次又一次把自己当作敌人进行自我缠斗。同时,年轻个体在身体之美的意象规制外,以敷衍、掩饰、报复的幕后放纵向秩序化身体发出挑战,具身体现中那些变动不居的特性恰恰成为自我的武器。多重身体在自我、肉身和他者之间灵活选择和不断调和,构造出一种将自我优化和征服、自由与剥削都合而为一的新式主体性。
总之,本研究有关年轻人对制度化养护和身体规范的鲜活体验,会唤醒肉身实在的批判反身性和实践创造性。本文凸显了身体的体验性生成能力和创造性行动能力,旨在将身体看成社会的生成性源泉,而非仅仅视之为社会的定位场所,彰显身体理论的肉身转向。本研究限于调研对象数量及范围,对低龄养生行为背后的身体体验和感受机制,还有待进一步经验考察和验证。
责任编辑:学术人与实践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