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选自《电影艺术》2023年第4期
张洪忠
北京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北京师范大学新媒体传播研究中心主任
何苑
河北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
北京师范大学互联网发展研究院特聘副研究员
摘 要：元宇宙描绘了一幅虚实共生的新型社会生活图卷，一个人人可进入、可参与、可创造并且可拥有的美丽新世界。从文学虚构、影像具现、资本风口到产业实践，在三年的摸索尝试后，元宇宙经历了从火爆全球到跌入低谷的过程。这一概念在外界的憧憬和网络信息流的裹挟下被塑造出了哪些面貌，现实产业发展又呈现出何种景象？当“泡沫”褪去，如何“祛魅”乌托邦，让科幻想象与实践理性共同照亮人类的未来蓝图是当下亟待厘清的问题。
关键词： 晚清 民初 百科全书 电影常识
元宇宙（metaverse）概念脱胎于文学想象，旨在缔造一幅虚实共生的新型社会生活图景，一个人人可进入、可参与、可创造、可拥有的“美丽新世界”。元宇宙被视为Web3.0时代的技术跃进方向。1作为一个“舶来”的概念，它在我国被寄予了产业振兴的殷切希望。2在三年的探索实践中，互联网是元宇宙影像图景建构和理念传播的重要场域。当前不乏探讨元宇宙产业现状、应用前景、风险隐患与治理的研究，少有学者从传播学视角关注元宇宙概念图景的网络建构和传播特征。鉴于此，本研究在“创新与扩散”的视角下提出下列研究问题，以为相关领域的理论探索和实践提供参考：一是在元宇宙领域发展的过程中，国内外产生了怎样的网络传播特征和路径？二是元宇宙产业发展现状与想象图景是否对位或者存在怎样的差异？三是在Web3.0新技术条件下，元宇宙发展面临的前景和风险挑战都有哪些？
一、从虚构到影像：一个“美丽新世界”的理想概念提出
1992年，美国科幻作家尼尔·斯蒂芬森（Neal Stephenson）在小说《雪崩》中描绘了一个平行于现实世界的网络虚拟世界，命名为“元宇宙”。2021年10月，美国互联网巨头脸书（Facebook）更名meta（元界），“元宇宙”继而成为一股席卷全球的“科技浪潮”。《哈佛商业评论》将其描述为一个“令人渴望的、充满无限可能的崭新世界”，资深评论人托马斯·斯塔克波尔（Thomas Stackpole）直言，“在这里，人们可以颠覆权力、弥补失望，将资本主义的不平等抛诸身后，创造出更有意义、更具可塑性和更令人兴奋的东西”3。
元宇宙象征着人类媒介行为与社会结构、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的深度融合。4事实上，早在元宇宙掀起“全球热潮”之前，科幻电影就基于文学描述对其进行了具象化展现。《黑客帝国》《头号玩家》《第二人生》等影片中建构了超前于现实的元宇宙世界影像。2021年以来，在资本蜂拥、行业竞相入局的同时，影视业界和学界也对元宇宙提出了新的审视和设想。
首先是思考科幻电影中的元宇宙世界建构方式差异和观念变化：从二维形态的虚拟世界到梦境般深度沉浸的感官体验进化，从电话、电脑、VR、脑机接口到意识转移的接入技术升级，从单一系统到多层嵌套的虚拟—现实架构升维。5人工智能与人类之间也从简单的“控制—抵抗”发展到产生情感互动。6但电影在建构元宇宙世界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嵌入了技术化权力的“上帝视角”，陷入AI群体“脱域”（disembeding）、对人类进行精神控制的恐慌7。
其次是关注作为产业创新“推进器”的元宇宙，从技术角度出发思考影视与元宇宙的关系。如杨鹏鑫指出二者皆以数字逻辑、算法逻辑为基底，以影像为输出物，以技术为叙事基础，是双向影响关系。技术将推动电影像元宇宙一样实现“去物质化”的升维。8黄心渊提出“动画化”VR虚拟形象和空间建构是元宇宙运行的形式支撑，要将影视科幻图景“搬运”到现实中来，实现动画与人类的可持续“共生”关系。9
最后一类观点则关注电影作为媒介技术产物和虚构意识载体的存在论本质，以及元宇宙技术下传导性感官影”之于物理世界普遍性法则的符号向度和认识论问题10。伴随“万物皆可元宇宙”的风口出现，科技对艺术融合、对审美和价值的转向亟待重新审视。
二、从概念到发展：元宇宙图景的网络扩散与传播路径
新兴科技概念的传播与扩散受到技术发展、媒介宣传、公众舆论乃至资本操纵等诸多因素的影响，具备较长的探索期和演化发展周期。现实世界中，2021年Facebook更名的商业事件是触发外界对元宇宙关注的一个“奇点”。从传播的时间和空间分布来看，元宇宙相关内容在国内外网络中的传播和扩散模式既有关联，又存在差异。
（一）元宇宙相关内容在亚洲地区的网络热度高于欧美
虽然元宇宙的提出者、代表性影视作品、游戏平台乃至领军科技企业出自美国，但其在亚洲引起的网络热度却明显高于欧美。
如图1所示，在“metaverse”的谷歌全球网络热度搜索地域排名中，亚洲国家的贡献最多。这与现有研究发现相符，即当前主要是“中小国家，或者在软实力层面相对弱势的新兴经济体”在积极尝试应用Web3.0场景，以期打破原有国际政治格局和空间、资源限制，实现“弯道超车”。11如新加坡与韩国合作布局的“亚太区域元宇宙业务”、韩国首尔市政府宣布打造的“元宇宙首尔”公共服务平台和中国各级地方政府出台的元宇宙扶持政策等。2022年，德勤东南亚领瞻中心发布战略报告，预言“亚洲将成为元宇宙经济的主要市场”12。诸多因素共同形成了元宇宙网络传播的东西方“温差”。
（二）元宇宙相关内容在国内外的网络传播存在明显时间差
研究随后将关键词“Me-taverse”2021年以来的全球谷歌搜索热度和同时期“元宇宙”的百度热度趋势进行了比较，如图2可见，有关内容在国内外网络上的传播存在一定时间差，表现出非线性的阶段性特征。13
（三）元宇宙概念的商业投资价值更受关注，国内资本炒作更甚于国外
元宇宙的网络扩散有别于常规的科技概念，具备浓重的商业色彩。从时序和关键事件分布上来看，2021年3月前元宇宙相关概念在国际互联网上并未引起广泛关注。触发首轮热度的是“沙盒游戏罗布乐思（Roblox）纽交所上市”事件。“元宇宙第一股”Roblox于3月10日上市后股价飙升54.4%，市值直逼400亿美元15。但这波网络热度很快便冷却下来，进入为期半年的沉寂期。10月10日，Facebook更名meta并开放“地平线世界”（Horizon Worlds）社交平台，正式引爆全球元宇宙热潮。
（四）元宇宙概念高温期国内外网络热度趋势各异，且热点触发事件不同
图3为元宇宙在网络传播“高温期”的变化趋势。虽然国内外网络热度正式升温的时段基本一致，但谷歌热度的均值更为稳定，整体呈波动上升趋势；同一阶段百度热度指数却在剧烈起伏中不断走低。
随后，对发生在“高温期”的关键事件进行梳理可知，国内外引发舆论热点的事件性质有所不同。国外的网络热度攀升主要由科技巨头媒体发布、技术动向和企业布局等因素带动。如2021年11月区块链平台Decentraland上“单块虚拟土地卖出243万美元天价”的新闻直接引起了轰动效应。17同年12月，元宇宙公链Caduceus启动公测，宣称将“世界上第一个元宇宙协议”引入到区块链领域，引发有关新技术发展与规范、共识和有序发展的探讨。182022年1月起，多家科技巨头企业相继对外发布动向，如高通公司与微软合作开发“元宇宙芯片”19，英伟达向全球创作者免费开放元宇宙搭建的3D设计协作平台“全能宇宙”（Omniverse）20；苹果首席执行官蒂姆·库克（Tim Cook）表示“将在AppStore扩大AR应用程序数量”和“进行相应投资”21。在上述时段，除“元宇宙炒房”外，牵动网络舆论的关键事件均涉及行业技术发展、支柱性企业布局和等底层核心技术突破。可见人们对元宇宙的认知、想象和发展信心很大程度上建立在科技巨头企业的信息发布和技术动向上。
与国外相比，我国的网络热度呈现出剧烈的波动态势，且受投资市场和政策风向影响更大。2021年8月起，关键词“元宇宙”的百度热度趋势先后出现5轮波动，其间相继发生了中青宝入局、A股市场概念火爆、元宇宙炒房、传统行业开发虚拟藏品、元宇宙营销等事件。2021年12月，多地政府相继出台元宇宙扶持政策并举办产业峰会；2022年，美股元宇宙概念股普涨、中央网信办等十六部门联合公布国家区块链创新应用试点名单等事件也推动着“元宇宙”热度上升。
由此可见，元宇宙相关内容的网络传播和扩散模式明显有别于一般意义上的科技概念。作为一个文学概念，它留给人们的想象空间是无限的。而作为一个科技概念，其在互联网上的传播和扩散又表现出极其浓厚的商业色彩。22较之产业发展状况和实质性技术突破，网络上的科技巨头动向、商业炒作、政策风向等的信息更能影响世人对这一概念的理解、感知和想象。
三、从想象到实践：元宇宙产业发展的瓶颈
当前元宇宙已进入“冷静期”23。在市场规模、技术研发、应用落地等方面均错位于想象的多重“祛魅”作用下，元宇宙的向上发展遇阻，行业格局也面临洗牌。
（一）新兴科技企业策略性紧缩，传统老牌企业视之为转型“稻草”
首先，“抢跑”进入元宇宙的互联网科技企业相继受挫，元宇宙资本市场迅速降温。Roblox和meta股价暴跌，微软下线Altspace VR社交平台并宣布进行万人大裁员，苹果开发的高端头显设备姗姗来迟，创业公司Pico也面临亏损。2023年起，众多互联网头部企业均表现出保守甚至紧缩的态度，元宇宙初创企业数量也大幅减少。24面对“骨感”的现实，有关“元宇宙已进入幻灭低谷”的质疑甚嚣尘上。
而传统老牌电子企业的做法却与新兴科技企业形成鲜明对比。2023年，TCL、HTC、创维、三星、松下等企业相继宣布进军元宇宙，布局“硬件装备竞赛”。25但决定元宇宙产业命脉和发展前景的关键性技术仍无法突破瓶颈。在2023年CES国际消费电子展上，尽管新老品牌均展出了新款VR/AR/XR设备，但仅仅在视觉显示和轻量化技术上实现了优化，并不能提供完全虚拟的“元宇宙”体验。在全球硬件终端出货量下滑、消费市场疲软的背景下，关键技术遭遇瓶颈、优质内容匮乏和用户对硬件的接受度低仍然是消费级元宇宙市场面临的最大挑战26。
（二）元宇宙游戏和元宇宙营销领域的场景应用取得一定成效
从应用层面看，当前成功落地的元宇宙应用多在游戏和营销领域。游戏领域，其一是索尼公司等资深企业，结合自身成熟的运营模式、用户基础和元宇宙技术来打造沉浸式“游戏+社交”产品。其二是新兴游戏化“非同质化代币”（NFT）平台。此类初创公司在产品、运营模式、盈利能力和发展空间均与受到NFT数字藏品的市场表现及内容创新能力制约，因此在短期内可表现出较强的吸金能力，但其发展前景在行业遇冷的大环境下却不容乐观。27元宇宙营销场景也面临同样的问题。这些营销通过数字展会、虚拟空间、数字人和数字藏品等方式强行与元宇宙产生关联或可营造“火爆”的表面效果，却很难吸引用户和市场长期为此买单。
（三）元宇宙世界的搭建仍需依托算力、底层技术基础和硬件设施的共同推动
最后，在技术层面上，元宇宙对物理世界的高度仿真离不开强大的云计算、云存储能力和网络基础设施支持。作为底层基础的5G/6G网络通信、物联网、区块链等技术自身还处在发展阶段，AI深度算法和算力在处理速度、复杂程度、功耗和鲁棒性等方面尚无法支持动态环境下的高沉浸感元宇宙体验。在我国，2022年5G标准新版本Release17才正式完成，赋能XR增强、触觉互联网业务等场景驱动的5G-Advanced第二阶段也启动不久。28实体硬件设备和内容、应用一样是支持用户在元宇宙中进行交互的核心要素。29元宇宙的打造有赖于多种要素的整合，而当前产业生态呈现出硬件开发先行、底层技术基础缓步前行、行业和消费市场欠成熟的初级态势，后续发展仍需“前—中—后端”主体的共同发力。30
四、从镜像到平行现实：元宇宙未来图景畅想的泛化与反思
当前世界互联网正从Web2.0向Web3.0的过渡。31新技术正驱动世界向“信息空间—物理世界—人类社会”交互融合的三元异构空间升维。32一方面，资本“泡沫”的散去一定程度上能促进世人对元宇宙认知和思考回归理性；另一方面，有关元宇宙的未来图景也在向新的方向展开，概念开始泛化。
（一）倡导以技术路径实现“去中心化”的开放元宇宙理念
在技术乐观主义者看来，元宇宙的跨时代意义在于其对“创作者赋权”的开放标准和理念。伦敦Entrepreneur First公司风险合伙人本内迪·伊万（Benedict Evans）认为，相较Web2.0，Web3.0技术更利于实现真正的“去中心化”。33在我国，“城市元宇宙”倡导融合城市的物理基建与人文精神内核，鼓励社会个体参与改造城市、创造新的社会价值。34“元宇宙+健康”的模式和服务框架为提升公共服务效能、保障公民福祉提供了新的思路。35上述观点以技术与现实的互动、叠加与质变为引，探索元宇宙与人类社会的未来融合前景，在丰富世人感知的同时，也给产业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蓝图。36
（二）警示技术权力和“超真实”拟像的批判主义哲学视角
在这一视角下，有人将元宇宙视作一个“可能的世界”的实体化雏形，认为在这个由二进制代码和算法建立的模型世界中，拟真性对现实的超越将掩盖和篡改某种基本的真实，而理想元宇宙世界中的“超真实”（hyperreal）纯粹是一种拟像，一个“浮犯无根的乌托邦”37。同时也有对产业“野蛮生长”和技术权力越界的批判。《连线》（WIRED）杂志资深作家简·沃尔皮策力（G.Volpicelli）指出，元宇宙因一部反乌托邦小说进入人们视野，但它却在科技巨头和资本的介入下逐渐背离了“初心”：“大家都声称在构建它，却没人知道它实际的模样（或应该的模样），以及人们是否愿意使用它”38。元宇宙旨在推翻技术垄断，给予用户平等自由的接入权、对数据、数字资产的拥有权和规则制定权。但当下科技巨头们却抢占、掠夺着相关的概念和资源，造成新的技术控制和不平等。此外，还有在终端设备开发、应用中涉及的生物信息、个人数据和隐私泄露问题39、元宇宙世界“虚拟财产—实体资产”价值转移、流转秩序和权力映射等问题。40越来越多人开始呼吁重视“风口”背后的风险隐患和监管缺位问题。41政府和监管者应当对“萌芽期”的涉元宇宙企业采取“促发展”还是“保安全”的态度也值得审慎权衡。
（三）致力于突破技术壁垒和产业瓶颈的理性谏言观点
最后一种观点侧重从技术和产业层面剖析元宇宙现状与“理想形态”的差距，分析其面对的现实壁垒。元宇宙建构离不开强大泛在算力支持，且高度依赖大规模不间断电力，这是导致其“无法独立于现实世界存在”的主要问题。42硬件方面也面临的巨大挑战。欧特克（Autodesk）首席执行官安德鲁·阿纳诺斯特（Andrew Anagnost）指出，“在目前的迭代速度下，距离VR和AR头显的广泛采用还需要几代人的时间。界面、硬件、内容等所有方面都应为消除这些壁垒做好准备”43。在国内，张洪忠等从具身传播视角提出元宇宙的终极形态是“运用人类的现实社会经验在虚拟环境形成新的认知”，但当前脑机接口等技术尚处在实验探索阶段，距离将“意识所想”转化为“感官可达”还有较长的路要走。44
结语
元宇宙寄托着人类对突破物理法则限制、追求身心自由的向往，是一种对未来社会终极形态的积极想象。45元宇宙概念的网络传播既激发了人们对科技与未来的无限憧憬向往，也吸引着资本、科技企业、传统行业的关注。但在技术开发和行业实践过程中也存在概念想象先行、技术瓶颈突破缓慢、资本泡沫虚高、行业监管和规范机制缺位等问题。46在当前技术条件下，元宇宙仅仅实现了以虚拟角色为中介的“非沉浸式中介在场”47，其现实发展距离想象的理想场景还存在较大差距。科技创新是螺旋式前进的，技术发展最终还是要以现实社会为本，而非搭建缥缈的“空中楼阁”。元宇宙甚至可能也只是当前技术条件下有关未来的一种“更具可能性”的场景想象。48面对这样的一幅乌托邦图景，一方面要大胆地让科幻照亮未来，同时也应具备“祛魅”的眼光，用实践印证想象，以理性战胜虚妄。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人工智能技术背景下加快国际传播能力建设研究”（批准号：22AZD072）阶段性成果。］
注 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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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注：图中所示数字为关键词“metaverse”和“元宇宙”在谷歌搜索和百度搜索 指数的相对变化趋势对比值，而不是绝对热度指数。以最高点趋势作为参照基准，100%代表热度在检索时间窗口内达到最大值水平，0则表示关键词的网络 热度指数数据不足。数据来源为Google trend和百度指数平台，国内外统计时差 因素已经过转化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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